微·虚构 续森:玻璃球

详细介绍

  续森,青年作者,1987年出生,山东泰安人,热衷短篇小说的写作,作品散见于杂志报刊等。

  门开了,妻子笑盈盈地看着我,门口的地板上,摆着我的拖鞋,鞋帮整洁的像刚刷过的牙齿。我换好鞋,想把西服挂到衣架上,妻子却先把西服接过去,搭在了她的胳膊上,妻子化过妆,化妆粉盖住了鼻翼旁的痣,眼影略微浓重,有一股慵懒的气质。妻子捋着西服下摆的褶皱,指指餐厅的位置对我说,快去吃饭,过一会儿,菜要凉了。我心里觉得奇怪,怎么平时凶神恶煞的妻子今天竟温柔了,一天的工作让我倦怠不堪,饥肠辘辘,我不愿多想,洗完手后,便趿拉着拖鞋走进了餐厅。

  饭菜的热气飘到灯上,在墙壁上投下波纹状的阴影,餐桌上摆着油焖大虾、皮蛋豆腐,我捻起汤匙,挖了一口豆腐塞进嘴里,正要发几句赞叹,妻子却一阵风似地小跑来,紧挨着我坐下,她用手抚弄我的肋骨,弄得我有些痒,她问我饭菜是否可口,我点头称是,接下来她就抛砖引玉似地切入了正题,她问,发工资了吗?晚霞把窗台映成粉色,一只白鸟啁啾一声飞过,妻子的第二次发问,解开了我心中的困惑,怪不得我会有这种待遇。我凝望着那片粉色,想起上周在她面前夸下的海口,说自己的销售业绩在当月名列前茅,按公司规定,有将近千元的奖金到账,妻子当时在跟我闹别扭,我完全是为了哄她开心,才故意编造谎言,可没成想她记性这么好,都过去这么多天了,她仍旧对此念念不忘。

  查询工资的步骤更像是一个拆卸定时炸弹的过程,结果可能虚惊一场,平安过关;也可能即刻爆炸,崩得连毛的都不剩。我无法确信最终出现在屏幕上的金额能否达到妻子的心里价位,所以在翻弄查询软件页码的时候,我故意弄错了几步,为的是能让自己多做一个深呼吸,好把提在嗓子眼的心,再往下压一压。我心下忐忑,掌心冰凉,从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集结在一起,顺着我的鼻梁滑落到了嘴唇上,七,七,七,我在心里默默念叨,向所有自己明白的神灵祈祷,在我哆嗦着打开最后一个页面时,一声阿门从我得嘴里脱口而出,旋即一个七打头的数字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。虽然是歪打正着,但结果还算令人满意,因为公司效益好,工资果真比上个月多了一千块。好好吃饭吧,妻子抱住我的脸,用力地亲了一口,走之前,她还特意抛下一句话,自己留一千,剩下的转给我。

  我们的经济条件不理想,还在于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挣钱。自从妻子失业以后,我们就常常为一些小的开销闹得不可开交。我努力工作,每份工作都抢在前面完成,上司夸奖我是辛勤的蜜蜂,可是我的销售业绩却总是比不过同事,几乎每个月的销售冠军总是别人的。有时候,我感觉上天是在拿我的勤恳开玩笑,迄今为止,我所拥有的仅仅是灰色的职业前景和巨额的房产贷款。手头的拮据让我不得不求助于妻子,我曾建议她在看电视剧之余,多留意一下网站、电视上的招聘信息,可她总是嚼着薯片,视线始终不离屏幕。刚开始,我跟她提建议,她说自己绝不会再跨出家门,去伺候外边那帮龟孙子,等我提得次数多了,她就会以嗯,好,确实不错这样的回答敷衍我,我能提的次数多,不证明每次都能说很多话,如果我一次不厌其烦地多说上几句,她就会抄起沙发上的抱枕,一把按在我的脸上。

  妻子喜欢化妆打扮,就跟她喜欢追剧一样,每月除去开给我的一小笔生活费,大部分钱都被她衣服、饰品用掉,她的衣服挂满整整一个房间,她戴在头上的发卡每天都不重样,身上的衣服则跟发卡一样多,服饰、化妆品带来的经济重担,让她不得不压缩饮食的花费,每天回家,我都能看到她抱着一大袋薯片,嚼啊嚼啊,而厨房炉灶上的铁锅锅底永远都生着一层红褐色的铁锈。可尽管这样,我还是深深爱着她,过分的深情,总是让我企图在她身上发现一些优点,我很感激她在我发工资那天的表现,为了犒劳我,她会用尽一个月积蓄的力量和耐心,把家里打扫干净,并为我做两道我最爱吃的菜,在我的记忆中,这两道佳肴从来就没变过,油焖大虾、皮蛋豆腐,油焖大虾、皮蛋豆腐,就好像世上只有皮蛋和豆腐,我家门前有那么一条游着大虾的河。

  妻子离开后,我再也没了吃饭的心情,我往嘴里填了几口饭菜,来到卫生间的洗手池前,清洗脸上的唇印。我没有开灯,因为只要有一点光亮,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就要提醒我上月电费的数额。我洗了把脸,然后在昏暗的镜中,展开纸巾,一点点地擦拭油漆似地唇彩,我擦得正起劲,来自弟弟的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过来。

  在我从业的十年里,弟弟几乎每隔半年都要向我汇报他的工作情况,在这期间,他做过酒保,当过超市停车场的管理员,沿街推销过盗版光碟,还曾以高出正常价格三倍的金额贩卖过演唱会的黄牛票,上个星期,他还跟我在电话里吹嘘,说好友向他推荐了一份稳定的工作,稳定到他的下半辈子都有了保障,他现在已经成为某位企业高层的小跟班,薪酬丰厚,工作仅仅是帮忙开开车、提提公文包那么简单。电话里,弟弟的职业总是在变化,但不变的是,每次在电话挂掉之前,他总会找出各种的借口向我借一笔钱,有时是需要租公寓,有个容身之所;有时候则是为面试新职业购买一套西装,在面试官跟前显得不那么寒酸。

  弟弟说的话,听起来朴实、诚恳,有时话语间还夹杂着小声的抽泣,好像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相信他。妻子留给我的钱不多,为了救济他,我会拿出其中的一部分转给他,自己则掐起手指计算开销,每天靠吃泡面度日。

  弟弟打来电话,肯定又是找我要钱的,在接电话之前,我就打定主意,这次无论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,感人至深,我都会控制好情绪,不再给他一分钱。电话里弟弟的声音疲惫且沙哑,就好像一宿没睡,还吸掉了整整一条香烟,一上来他并没有跟我虚与委蛇,而是直接向我坦白了他的惨状。

  “哥,我完蛋了,这次彻底完了,我现在正躺在一个破旅馆里,裤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,连续几天我都没吃过饱饭,饿得难受时,我就喝盥洗室的自来水。我被那家公司解雇了,那位领导说我违反公司规定,素质达不到要求,可是哥,你知道我对待工作的态度,也知道我并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。作为年轻人,拥有自由的精神并不可耻,我讨厌一眼就能望到边的生活,讨厌朝九晚五,一辈子被束缚在小小格子间里的工作。我真正想要当的是演员,而不是混迹在职场,跟在那些企业高管后面当个跟屁虫。

  “在那家公司上班时,我常跟同事们出去喝酒,在酒桌上,我就跟他们模仿起电影里的喜剧人物,金·凯瑞,亚当·桑德勒,我的表演把他们逗得面红耳赤,哈哈大笑,他们向我竖起大拇指,说我没准也能去当个演员什么的。我的这些朋友都很真诚,每次邀请他们喝酒,他们都能准时到,个个喝得酩酊大醉,酒品即人品,他们喝酒不耍赖,说的话也都是实话。我有当演员的天赋。这半年时间,我用攒下的钱去跑片场、做龙套,因为不是科班出身,导演总是把我塞到群众演员里去,群众演员管吃管住,不怎么花钱,可片场全国各地都有,我必须去碰运气,所以旅途中的花费不少,好在我已经掌握了演戏的技巧,成名只是个时间问题。”

  “你的梦想很伟大,但作为长辈,我必须跟你说清楚,这一次我不会再救济你了,你年龄不小了,应该自食其力,你有你的梦想,同样我也有我的生活,你一个人挣钱全家不饿,而我要挣钱养家。如果我救济你,我差不多要吃两个月的泡面,期间还要戒酒,祈祷不要碰到同事们的婚丧嫁娶,从生活上看,我比你苦得多,所以你的经济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。

  “你的亲弟弟在遇到生存危机的时刻,你却选择袖手旁观,不管不顾,你这样做良心过得去吗?

  “之前我那么多次救助你,就说明我是有良心的,我从心底希望你能好起来,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。

  “我现在已经是了,只要我找到伯乐,有一个好的机会……哥,要不你先转给我一千块。

  弟弟开始死缠烂打,他威胁我说:“哥,你见死不救,那就是让我放任自流,我整夜没睡,肚子也饿瘪了,一个饥饿疲惫的人,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,现在我的床角下就有一把榔头,我可以拿着它去抢银行,当然也可以用它来劈开自己的脑袋。”

  弟弟沉默下来,我似乎能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咬嘴唇的声音,在寂静之中,我们一言不发,我感觉这小子像是在琢磨我的内心,过了好长一会儿,他说:“你没有钱,那我就去找咱妈要,咱爸的抚恤金每月都有,咱妈应该攒下不少。”

  一听这个我火了,我骂道:“你个混蛋,王八蛋,你个不学无术的狗东西,那是咱妈养老的钱,你不能动它分毫。”

  弟弟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,仿佛我才是那只应该迷途知返的羔羊。我一只手撑在洗手池上,另一只手抓着额前的头发,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,愤怒让我两腿战栗,我喷着唾沫,朝电话里嘶吼:“五百块,明天上午转给你。”

  自从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显得更为沉默,她每天守在窗口前,眼望着大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,既像是在看风景,又像是什么都没看。我知道她始终在等待,等待已花费了她大半生的时光,以前她等待的是提着饭盒走在黄昏中走来的父亲,现在则是等待着我和弟弟从异乡归来,尽管回家探亲的机会不多,尽管我那兄弟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,可是母亲每天仍在等待着,好像片刻的团聚就能缓解她一整年的孤苦。为了不让母亲感到孤单,我和弟弟一有时间就给她打电话,我叮嘱过弟弟,无论生活有多么不堪,我们都要报喜不报忧,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,先来找我,如果理由充分,我都会尽可能的救助他,可是今天他的话让我愤怒,他居然搬出母亲来威胁我。

  抚恤金每月月初按时发放,数目仅够一个人维持一个月正常的生活,母亲不会用手机,网络是什么在她脑海里也一点儿概念没有。我曾经多次把攒下来的钱,塞进信封寄给母亲,告诉她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,可是每封信都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,好像我在邮件上写错了地址一样。母亲从没有跟我要过钱,也没催促过我跟妻子要孩子,她只是希望我们也可以幸福快乐,就像当年她跟父亲那样。

  我从卫生间出来,来到阳台上吸烟。外面黑下来,客厅里电视屏幕的亮光在墙壁上闪烁。我坐在矮柜上,闭上了眼睛。窗外有一股锯末的气味,这种木料的香味让我想起了小时候。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,在工厂里上完一天班,晚上回家还能坐在院子里,做上几个小时的木工。父亲的手艺精湛,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客厅里都摆着他做的家具,家具做完,父亲就会在上面涂一层清漆,让漆在月色中风干。如果活不多,父亲还会用多出来的边角料,给我和弟弟做一些玩具,底部钉着雪橇板一样地长槽的摇摇马,打上蜡的积木,三合板材质的拼图,还有用上好的榉木制作的木盒,那只木盒比普通的铅笔盒要窄,长度上也仅够放开一支铅笔,但内部的做工实在了得,四角为传统榫卯结构,表面采用银丝镶嵌,暗沉与闪亮的颜色搭配,让古朴的木盒显露出一股自然的灵动。从上初中起,我就将那只木盒当作文具盒带在身边,直到参加工作后,我才将它收起来,放在了阳台上的矮柜里。

  许多年过去了,阳台上的矮柜存放了很多我舍不得扔掉的废旧物品,旧皮鞋,插头接触不良的台灯,塑料花盆,漆面斑驳的台球,缺少钓线的鱼竿,指针失灵的时钟,它们被杂乱地摆在一起,形成一道自洽的风景线。记得上次打开矮柜还是在去年冬天,当时我为找一管黑色鞋油,几乎把东西都翻了出来,因为上班赶时间紧,离开的时候,我又将东西胡乱塞了回去,现在想要找出那只木盒,我只能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地向内开掘,我叼着烟卷,在尘埃飞舞的矮柜前找了半天,发现木盒被压在橱柜的最深处,跟一只圆墩墩的陶罐挤在一起,我慢慢地把它抽出来,木盒表面镶嵌的丝线在月光下像是流动的水银。我把盒盖打开,一个玻璃球在盒子里滚动起来,那是一颗蓝色玻璃球,我用指尖摩挲着冰冷,透亮的球体,突然想起儿时玩过的一种游戏,那是一种用手指弹射玻璃球的游戏,于是那恍如昨日的,儿时伙伴的亲切呼唤,像余音绕梁的乐曲一般,再次萦绕在了我的耳边。

  “柳昭,看好了,就是这里。”我仰起脸,看见玉哥在前面的泥地上抠出一个洞。

  我正想问,却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,我转过头去,看到苗苗跑过来,递给我五颗蓝色的玻璃球。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硬币似的光斑,站在树下的苗苗留着短发,她脸上的绒毛被阳光映成了美丽的金色,她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装在口袋里,别弄丢了,” 早春的风吹过来,风里带着明显的凉意,我看着苗苗低下头去,又从手中的牛皮纸盒里数出五颗黄色的玻璃球。她冲前面喊了一声,摊开手心,把玻璃球给玉哥亮了一下,然后弯腰把玻璃球放在地上。

  玉哥起身,侧过头去用力拍了拍手上的灰土,然后快步来到了我的身旁,他在我右边蹲下来,脚上的布鞋摩擦过砂石发出嘶嘶地响声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没有看我的脸,而是盯着我卡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玻璃球说:“你比我小,你先来。”

  第一个玻璃球弹出的瞬间,我就预感不妙,指甲上残留的酸涩感告诉我,因为手腕抬起的角度略高,关节两侧的皮肉干扰了玻璃球的运行轨迹,果不其然,还没走到一半,那玻璃球便停顿下来,不甘心再向前翻滚。第二次,我的方向没有把控好,玻璃球直接滚落进了一旁的水渠里。第三次,第四次,运气没有站在我这边,弹出玻璃球没按照预想的路线运行,最终与洞口差之毫厘。

  刚才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表现,玉哥弹进几个,我根本没注意,我扭头看蹲在地上记数的苗苗,她捏着一根树枝在面前的泥土上画着什么。她看见我看她,便仰起脸来,笑着对我说:“你还差一分,加油!”

  他们这么一说,我头上的汗都出来了,我凝神屏气,调整呼吸,左眼闭起,右眼瞪得大大的,死盯住玻璃球的中央,在弹出的一瞬间,我在心里默默喊着进,本以为方向正好,差不多能进洞,可是弹出的力量太大了,那玻璃球没有掉入洞底,而是紧贴洞口的内壁转了两圈后滑洞而出,在离洞口两拃的位置停了下来。

  “这不能算进,你要看玻璃球最后的落点,球落在洞外,是我赢了!”玉哥咄咄逼人,他的鼻子贴近我的眼睛,想要逼迫我认清当前的形势。

  玉哥抓住我的衣领,想要撂倒我,我灵活地挣脱开,朝他的胸口推了一下,我用的力气很大,他趔趄着,一坐在了地上。

  “好好的,怎么还打起来了?”苗苗跑过来,把玉哥从地上拽起,又帮他拍打裤子上的泥土,玉哥的嘴歪向一边,鼻翼随着怒气一张一息。

  我看到苗苗粉色的两颊隐着浅浅的微笑,略带嗔怒地看着我,她抬起手来,轻轻地在我的脸上拍了一下,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。我低下头去,不敢正视她的眼睛。我和玉哥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争吵,可每次都会在苗苗的调解之下重归于好。我们都听她的,因为她是女孩子,但这一次,我不愿意认输,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苗苗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。

  我不听苗苗解释,一把掏出兜里的玻璃球,全部丢在她手里。在那一刻,我委屈的脸色一定很难看,我感觉眼角的泪水都快滑落下来了,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我悲伤的样子,我像个凶犯逃离作案现场一样迅速地逃离了他们。

  回到家后,我脱去上衣,准备清洗时,发现兜里还留着一颗玻璃球。那颗本不该出现的蓝色玻璃球,那颗美丽却让我心碎的玻璃球,再次点燃了我悲伤的心绪。我抚弄着玻璃球,觉得鼻子一酸,于是将它随手抛进了木盒里。

  也许是在外面玩的太久,洗完头,还没吃午饭,我就昏沉地趴在摇椅上不愿意起来了。母亲在外面喊我吃饭,我倦怠地不愿回答,外面的风吹得我脸上发烫,我翻过身去,闻着餐厅里飘出的米粥的香气,沉沉地睡着了。

  也不知道睡了多久,等我醒来的时候,月亮已经升了起来,月光投映在窗帘上,只留银色的清辉。我刚穿上鞋,准备起身,就听到母亲在外面喊我,她说玉哥和苗苗来了,又说她要跟我爸去姥姥家看看,让我好好招待我的朋友。我兴冲冲地站起,复又心不在焉地坐下,眼睛盯着鞋面,不愿意抬起头。玉哥和苗苗笑着走进屋里来,玉哥站在我面前,跟我说话,苗苗也走到灯下,观察我的表情,可我只是赌气,不愿搭理他们,有一段儿时间,我们彼此沉默,我原以为他们会离开,可是过了一会儿,我就发现我错了,机敏的玉哥突然伸出胳膊来,咯吱我的腋窝,我扭动着身体,想要摆脱他的束缚,可他依然不依不饶,两只手不停地在我胁下挠着,我终于绷不住,噗嗤一下笑出声来,苗苗看着我也笑了起来,她背着手,慢慢地走近我,靠在椅子扶手上,她靠得我是那么近,呵出的气吹在了我的脸上,她眨着眼睛跟我说:“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。”

  苗苗从身后拎出了一个红色的球,那红球有巴掌大小,中央闪烁着明亮的烛光,苗苗提着红球走,那红球就在她身旁来回摇晃。

  我一下从摇椅上跳起来,去夺苗苗手中的红灯笼,苗苗也不闪躲,任由我拿走,然后拉起玉哥,跟在我的身后,笑着看我冲出门去。天越来越黑,北风打起呼哨,我在院子里躲避着涂过清漆的家具,绕圈跑了起来,灯笼中央红色的烛光闪动跳跃,在地上圈起一片光晕,包裹住我的全身,我跑啊,跳啊,感觉红灯笼永远都不可能熄灭,而我也永远都不可能疲倦。

  后来呢,后来玉哥成了我们镇上电厂的工程师,那是一家使用风力发电的工厂,镇上家家户户夜晚能够用上电,有很大功劳要记在玉哥身上。玉哥长着一张娃娃脸,但少年时代就有抬头纹。去年春节,他还来我家拜过年,他一点没变,见了我之后,还要和我嬉闹一阵,儿时那份纯粹的笑容似乎从未在他的脸上消失过。自小心气高的苗苗求学去了南方,毕业后在当地参加了工作,听我妈说,她嫁给了一个经营工艺品的富商,家境颇为殷实,可能是工作繁忙的缘故,自从苗苗离开故乡后,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,我曾经存有她的手机号,却从未想过给她拨打电话。我不知道她如今容貌的变化,更不知道她的性格是否还跟当初一样,只是听玉哥说,苗苗每年回家都会问他:“柳昭呢,柳昭回来没有?”

  我不知道以目前的状况去见他们,他们是否会失望,我始终没勇气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,等自己出色一点,再见面不迟,每当我想念他们的时候,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,可是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,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身边的人早已更迭,与儿时伙伴之间有的,就只有童年欢笑和静默无声逝去的旧时光,可是这些仅存的东西并不可怜,它更像是一种我曾尝过却再也无法品尝的美味到佳肴,足够我一辈子去品味和回忆。

  我在黑暗中将烟捻灭,儿时的往事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,再次让我沉闷的生活变得激荡起来。客厅里电视机屏幕仍在闪烁,手机里弟弟的通话记录像一道伤口,让我感到疼痛,但是这一刻是属于我的,就算有人把枪顶在我的脑袋上,也无法将它夺走,此刻我什么也不愿去想,什么也不愿去管,我只想让自己沉浸在时间的河流之中,等待粘稠的回忆淹没我。我用衣服将玻璃球擦拭了一遍,带着光点的玻璃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,中央蓝色的花芯如同氢气燃烧的火焰,显得清洁透亮,我把玻璃球重又装进木盒里面,轻轻摇晃它们,祈祷着玻璃球能跟木盒一起,永远在此为我守候,直到天长地久。

  月亮在云朵间穿梭,风力渐渐缓和下来,我倚靠在阳台的墙壁上,闭上眼睛,闻着空气里那股混杂着锯末味道的芬芳,整个人如同盘旋在香阵中的蜜蜂一样,久久地不愿离开。

  周嘉宁 吴 琦 / 黄灿然 赵 俊 / 棉 棉 周洁茹 / ● 作家讲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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